【蔺靖】无奈何(二)

  两人初初见面,蔺晨便对萧景琰说了个谎——林殊不能活着回来,他被葬在了梅岭。
  
  潜意识里,萧景琰是清楚这个结局的。之所以会在梅长苏出征前,去问作为随行大夫的蔺晨他能不能活着回来,萧景琰不过是想着两个字:万一。
  
  但没有“万一”。
  
  即使心里明白,可要做到坦然接受还是不容易,在面对冷笑着说“他要找死,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”的蔺晨时,萧景琰很反常地迁怒了——他上手揍了蔺晨一拳。
  
  “揍得很严重吗?”孟婆似乎已经沉迷进了故事里,还没反应过来“蔺晨”是个男人。
  
  萧景琰扯扯嘴角,恍惚间觉得那块地方又疼了起来:“我们两个,都很严重。”
  
  蔺晨亦是自幼习武,于近身肉搏方面,或许还更胜正统皇家教学出身的萧景琰一筹,从两人打完一架后,蔺晨还能有余力去搬几坛子酒来喝,而萧景琰只剩下挺尸的力气便可以看出。
  
  男人的友谊建立得十分迅速,刚打完一场酣畅淋漓的架,对饮几坛美酒后,两人醉意上头,先是一杯我一杯地敬那不能到场的共同好友,再然后就直接扔了碗抱着酒坛开喝,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喝赢了,醉如烂泥的两人大被同眠,第二天醒来看着狼狈不堪的对方,笑得不能自已。
   
  后来蔺晨带着飞流离开金陵,去践梅长苏出征前定下的游玩之约,竟也没忘记萧景琰,寄往金陵的物件里,既有写满一路上风土人情的信,还有他觉得好吃的当地特产,让萧景琰虽身不能至,但也能差不多地“身临其境”。
  
  那时候,萧景琰已经登基,着手收拾他父皇留下的一串烂摊子,夙兴夜寐,整日顶着一脑门官司,眼下发青,眉头打结。唯一能让他放松片刻的,只有这些蔺晨从千里之外给他送来的礼物。
  
  顺理成章地,不打不相识的两人,虽然一朝堂一江湖,但还是成了朋友。
  
  “蔺晨是个……男子?”孟婆这才反应过来。
  
  “是。”
  
  孟婆道:“原来如此。是因为他是男子之身,你才不能将他收入后宫。”
  
  萧景琰摇头,“想误了,我与他……”好看的眉眼染上了怅然之色,“一生都只是君子之交。”
  
  连发乎情,止乎礼都算不上。到死,萧景琰都未对蔺晨说出过心中那份隐秘的情意。
  
  孟婆不解地问:“既然你们是朋友,又怎么会对他生了喜欢?”
  
  在她有限的尘世记忆中,友人与爱人是不同的,她只稍稍代入了自己,就觉得完全不能想象。
  
   萧景琰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。
  
  蔺晨性子飞扬跳脱,琅琊阁有祖训不涉朝堂,可他却愿为好友披肝沥胆,选择奔赴前线作战,还敢将当朝皇帝视为朋友,每年去金陵住些时日,与萧景琰小酌对谈。
  
  不过,萧景琰生性不善言辞,话不多,大部分时候都是蔺晨说话他听着,只是偶尔应几声,证明自己在听。
  
  也因为沉闷,他被蔺晨笑了多次“无趣”,还嘟囔着和萧景琰喝酒没劲,下次一定不来了。
  
  然后下次见面,他仍是这般嘟囔。
  
  春去秋来,金陵城里的繁花,枯萎又盛开了数个轮回,到了萧景琰的四十三岁。那年,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病,让身子骨一向健朗的皇帝陛下在朝会后晕厥。
  
  那时他的朝政改革正步入关键时刻,过去了便可保大梁百年中兴,过不去便是沉疴难治病入膏肓,而太子年岁尚幼,还担不起重任,使得萧景琰一脚都踩进鬼门关了,还硬撑着一口气不肯进去,直到等来了蔺晨。
  
  讲到此处,萧景琰神色间颇有几分不自然,一双黑丸般的眸子里仿佛浸了一汪水,湿润润的漂亮,很轻易就被孟婆看出有内情,瞬间发挥自己的丰富想象力,忙不迭地追问:“他是不是在你生病的时候表明心意了?还是他趁机亲你了?”
  
  “不是……”
  
  萧景琰那时虽然身不能动,口不能言,但对外界的感知还是有的。照顾他的蔺晨也不知在想什么,总喜欢捏他的脸玩,还自言自语着说“长这么好看,就要多笑才好嘛,要是着了红衣就更好看了”。
  
  “难怪你魂体状态会是一身红衣。”孟婆恍然,“原来是心上人喜欢呀。”
  
  魂体状态的模样,是一个人本心里最向往和怀念的模样,孟婆以往见过的皇帝都是身着龙袍,倒是萧景琰别出心裁,变了个红衣锦袍模样,现在才知道是为了谁。
  
  若萧景琰此刻不是魂体状态,窘迫得怕是耳根都要红了。让孟婆感慨万分,这后生当过坐拥三宫六院的皇帝,居然还如此纯情。
  
  这倒是冤枉了萧景琰,三宫六院他可从没有过。第一是因为节俭,登基初始的几场硬仗几乎打空了国库,更别提还有先皇留下来的窟窿要补,萧景琰以身作则缩减自己的份例,后宫当然也不例外,在位二十三年,除了后来为几个孩子选王妃外,他自己竟是一次都未选妃过。
  
  第二是因为勤政,朝堂上的事情就够他忙得脚不沾地,哪里还有多少时间和心思去后宫走动。
  
  第三是他的个人原因。或许是承了自己母后,除去在一些事情上执拗得过头外,萧景琰心性算是淡泊,少年时期最初的情愫悸动,随着第一个王妃的早逝而湮灭,后来常年镇守边关苦寒之地,于情爱享受一事他也没什么渴望,先帝指婚了就收着,登基之后依然如此,否则他怎会三十多岁了才有了第一个孩子。
  
  也因此,他的后宫人数在前朝历代皇帝中算少得稀奇的存在。
  
  “他捏了你的脸,后来呢?”孟婆杏眼发亮,很想知道那个蔺晨还做了什么。
  
  萧景琰不知道她这兴奋从何而来,眨了眨眼睛:“后来我的病就好了。”
  
  萧景琰病愈后,蔺晨罕见地在金陵一连住了半年时间,确认龙体无碍后才离开。
  
  孟婆若有所思道:“听起来都是朋友之间,很正常的交往嘛,怎么会发展到你喜欢他的地步呢?”
  
  萧景琰道:“感情一事并非有迹可循,与蔺晨之间相处的点滴称不上是刻骨铭心,我讲述起来也颇为平淡,但就是这么平淡的点滴之事,当我某天惊觉的时候才发现,他在我心里已是挥之不去的存在了。”
  
  话里的玄妙让活了几百岁的孟婆似懂非懂,索性揭过道:“你这般一说,我更不明白了。不如说说你如何惊觉的吧。”
  
  “那时,我听说他要成亲了。”萧景琰眼神微黯,似乎沉浸在了回忆里。
  
  蔺晨比他小六岁,四十多岁的萧景琰已经儿女双全,可三十多岁的蔺晨还是孤身一人,身边也没个红粉佳人相伴。萧景琰不是多嘴之人,两人小聚的时候从没问过蔺晨娶妻一事,直到他四十五岁那年,要到不惑之年的蔺晨,突然说自己要成亲了。
  
  萧景琰仍然记得当时头脑一片空白的自己,没表现出半点不自在,坦然自若地对蔺晨说了恭喜,如此不着痕迹的掩饰,让萧景琰后来苦笑,自己不再是那个冲动的靖王了。
  
  那天蔺晨一反常态地沉默,反倒是萧景琰话多,喝着他带来的养身药酒,问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。
  
  他问蔺晨想要什么贺礼,婚宴要不要在金陵也办一场,朕亲自做主婚人,十里红妆,绝对让蔺阁主娶亲娶得金陵第一风光,也不枉你给朕带了这么多年的好酒哈哈……
  
  萧景琰自那场大病后就没怎么饮酒,心乱之下话多了,喝酒也喝过了些,以至于到后来说的都是醉话,他自己都记不清了。第二日醒来,问过贴身太监高明后,萧景琰才知道他们俩一直喝酒喝到半夜,最后是蔺晨把他抱上马车回宫。
  
  饮了药酒之后的宿醉并不难受,奈何萧景琰心中苦涩,称病了一下午,把自己关在寝殿里呆坐着,想理清自己纷繁的思绪。
  
  一个好友的成亲,怎么会让自己如受了莫大打击一般魂不守舍。枯坐良久后,萧景琰把脸埋在手心里,渐渐地感觉到了湿润的水迹。
  
  “蔺晨成亲了,所以你选择了放手。”孟婆恍然大悟萧景琰没有得到人的原因。
   
  可萧景琰的话却让她再一次糊涂了——“他没有成亲。”
  
  孟婆觉得自己不太聪明的脑子不够用,“他没成亲还不好?你既然都想明白了对他是个什么感情,怎么还不赶紧把人捞回宫,用……金屋藏着!”
  
  金屋藏娇?
  
  汉武帝得了陈皇后,结果呢?
  
  萧景琰无奈笑了笑:“孟姑娘,若你日后喜欢了一人,定不要说想用金屋藏着,金屋藏娇它的……”
  
  孟婆如同见到了谆谆教诲的老夫子,素手连忙一摆:“这个等等再说。他没成亲的后来呢,你怎么不把他纳入后宫,从此春宵苦短……”
  
  萧景琰失笑:“蔺晨是个男子,大梁后宫的祖制里可没他的位份。”
  
  当然,这并不是原因。
  
  他是皇帝,坐拥江山万里,普天之莫非王臣,蔺晨身后是琅琊阁又如何,君王若是不顾一切地想要一个人,并不难。
  
  可萧景琰做不到,这天下,不只是一个人的天下,由不得自己半点任性。
  
  萧景琰问过蔺晨没有成亲的原因,他只说两人不合适,成亲了也是互相耽误。至于为什么不合适,蔺晨却没说。几年过去,蔺晨的徒弟越收越多,身边人的位置却仍旧空着。当萧景琰忍不住再问的时候,蔺晨只是看着他,淡淡地说自己心里有人了。
  
  萧景琰没有继续问下去,艰难地躲开了蔺晨的目光。
   
  他迟钝,但不算太笨,有些一叶障目的事,再来看,也能看清楚了。
  
  可那又如何呢?自己有后宫佳丽,有皇子公主,身体又每况愈下——他给不了蔺晨那么纯粹的感情,甚至连陪伴都做不到。
  
  既然注定辜负,不若装作从未有过。
  
  可叹这份感情的种子早已种下,发芽却太晚,更等不到开花结果的那一天。
  
  自那日后,蔺晨便很少来金陵小住了,每次都是为萧景琰摸脉问诊后便匆匆离开,偶有寄往宫里的信件,都是在事无巨细地嘱咐萧景琰如何调理身体。然而人终究不能与天争,不管身边有医术多么高明的大夫,萧景琰在五十六岁那年到了大限之日。
  
  蔺晨日夜兼程来了金陵。
  
  蔺晨身份特殊,进宫多有不便,可萧景琰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再出宫相见,后来遣高明带着他,做了一番伪装后才得以入宫。
  
  两人再相见,如同他们之前那样,仍是蔺晨说个不停。他说萧景琰不爱惜自己的身体,忧思过重积劳成疾,和那梅长苏不愧是表亲,都这么不听大夫的话,若现在能再揍萧景琰一顿,他肯定不会手下留情……
  
  萧景琰耳里听着他说,眼睛盯着他看,很少眨眼。
  
  “你总看着我做什么?”蔺晨猝不及防地问。
  
  萧景琰被问得突然,“我在想……”他沉吟片刻,“说起来,我还未见过你束发的模样。”
  
  蔺晨嘴角一弯,蓦地扯出了一个笑,可眼里殊无半点笑意:“你要死了。”
  
  萧景琰一愣,也不觉冒犯,诚实地点头:“嗯,我要死了。”
  
  “所以,会给我看你束发的模样吗?”
  
  “临死前你就对我说这么个要求,我当然……拒绝不了。”蔺晨从矮凳上站起身,去找门外候着的高明拿梳子。
  
  他一边给自己束发一边对萧景琰道:“等会儿要是束起来不好看,你也得说好看了知道吗?”
  
  “嗯。”萧景琰的思维慢慢模糊了,可等蔺晨束好发凑到他眼前的时候,还记得依言夸他,“好看。”
  
  蔺晨却不依不饶起来:“说这么快,是真心的吗?”
  
  好像方才“威胁”萧景琰一定要说好看的人不是他。
  
  “是……真心的……”萧景琰努力看清蔺晨的模样,似乎想记住什么,“你束发很好看。”
  
  下一刻,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,手心一凉,有块小巧的金属被放入了他手里。
  
  “这耳扣是我从小就佩戴的,”蔺晨的声音忽然很低了,但足以萧景琰听清,“你的真心我收下了,不管你要不要,我的真心,是你的了,随便你怎么处置。”
  
  话音刚落,萧景琰原本松松地握着银色耳扣的手指,攥紧了,如溺水之人抓紧了自己的浮木,枯瘦的腕上筋脉凸起。
  
  “景琰……”
  
  简单的两个字,意识已经模糊了的萧景琰,却听不出蔺晨是泣是笑。
  
 

 

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未完待续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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